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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antian 2024-08-30 16:32:27 次大中小

　　魔都六月，梅雨季节。
　　连续几天阴雨连绵，潮湿的空气伺机钻进门窗紧闭的房间，与破旧木地板和家具上的陈年霉味儿迅速融为一体，形成新的霉味儿，送进林苑的鼻子里，痒痒的。
　　“阿嚏！”
　　她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，揉了揉鼻子。指尖的雾霾蓝猫眼镶钻美甲已经长出好长一截。
　　老房子位于襄阳南路和复兴中路交界的一个弄堂里，步行数百米距离内有数不清的网红咖啡厅、热门 brunch 餐厅、潮牌店，和二手奢侈品店，距离年轻人最爱逛的商场环贸 iapm 也仅有几步之遥。
　　林苑刚搬回来时，昔日家门口浓郁的商业氛围让她大为震撼。
　　不过她很快发现弄堂里的这方天地与印象中并没有什么不同，横七竖八的晾衣杆、胡乱堆积的杂物自行车电瓶车依然在这个狭窄的空间唱着主角，此起彼伏的生活噪音，咯吱作响的木地板，几代人都舍不得换掉的老钢窗……还有，这满屋子前、中、后调分明的霉味儿，她再熟悉不过。
　　为了给苦逼的生活增添点儿仪式感，也为了驱散如影随形的霉味儿，她拉开五斗橱的第三格，从一堆杂物中翻出最后一个 Cire Trudon 香氛蜡烛，栗子羊绒木。
　　曾专供法国凡尔赛宫的顶级蜡烛品牌，几百块钱一个，以前她逛街的时候随手买的。只剩下这最后一个，她一直舍不得用。
　　淡淡的糖霜栗子的味道弥漫开来，果然驱散了些许霉味儿。鼻腔舒适。
　　那就练会儿瑜伽吧！她换上瑜伽服，在床尾铺上瑜伽垫，完成短暂热身后，用手臂缓缓将身体倒立支撑起来。马尾辫垂下，血液涌入大脑。
　　突然，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音乐，是巴赫，G 弦上的咏叹调！
　　林苑是巴赫的忠实拥趸，自幼就学习钢琴的她甚至可以将这支曲子的琴谱倒背如流。
　　可老房子的隔音就是个笑话，优雅的音符沿着客厅地板进入她的房间，再顺着她倒立的身体一路震到脚尖，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内心也不可避免地跟着震颤起来。
　　脚尖重回地面，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。
　　“妈妈，可以把音乐声调小一点吗？太吵了，一会儿楼下王阿姨又要投诉了！”
　　优雅华丽的巴洛克音乐的狂热爱好者，当然不止林苑一个，她的妈妈，韩美丽，也是其中之一。
　　此时，韩美丽正站在客厅一角，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画架旁，一只手端着调色盘，另一只手拿着画笔，在给一幅油画上色。
　　她穿着件浅蓝色无袖连衣裙，外面罩着白色围裙，上面沾满油彩，略带卷曲的乌黑头发在头顶高高束起，露出雪白无瑕的脖子。整个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。
　　听到女儿的大声抱怨，韩美丽扭过头，皱着眉，极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。
　　林苑压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，却读懂了她的唇语：“我还不是为了激发灵感吗？”
　　林苑丝毫不给双方拉扯的机会，她直接冲到电视机柜上的音箱前，将音乐声调低。
　　韩美丽无可奈何，但她没再说话，她要集中精力完成眼前这幅重要画作：一个女人的半身肖像。
　　显然画家在模仿达芬奇的蒙娜丽莎，只见画上的女人侧着身，双手交叠，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。可她扁平的五官乏善可陈，眼角的皱纹也像是乱草丛生，生硬的嘴部线条更让她的笑看起来像哭，与高贵和优雅毫不沾边。
　　林苑早就偷偷将此画命名：蒙这丽莎。
　　她回到房间，调整呼吸，再次做出倒立体式。
　　生存空间一旦受到挤压，冲突发生的概率就会指数级增长。
　　自从上个月母女二人搬回老房子，她们就因为各种大事小情发生过不少摩擦。有一天，她们之间终于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，两个人都说出了伤人的话，可热战刚结束还没到五分钟，她们就抱在一起嚎啕大哭，向对方道歉。
　　打那以后，母女二人都下定了决心，再也不互相伤害。
　　毕竟，生活本身带来的伤害就已经够多了。
　　这次林苑的动作只维持了不到一分钟，强烈的震感又再次袭来。但这次的震动不是来自客厅，而是她房间里的床头柜。
　　是床头柜上的手机在震动。
　　一波波来电让她难以集中精力，她只好再次站起来，走到床头一把抓起了手机。
　　一串陌生的本地号码。
　　“喂，哪位？”
　　她有点气急败坏。
　　“林小姐是伐？您有一个从国外寄来的快递包裹，现在家里有人伐？”
　　“有人！有人！”
　　好心情立刻上线。
　　“好的，那大概十五分钟之后给您送上门！”
　　那就等收到包裹再练吧！她将腿一盘坐在了瑜伽垫上，开始刷手机。
　　打开小红书，大数据智能推送了一波诸如英国破产留子回国美国留学断供的贴文，点进去一看发现不少是博眼球骗流量的假破产假断供。
　　她冷哼一声，退出，再点开微信，一个月前，朋友圈就被她关闭了。犹豫几秒后，她打开朋友圈，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轻轻向下拉。
　　最新的一条朋友圈动态，是几分钟前刚刚发布的，一个黑发如瀑肤白貌美的女人正坐在一张优雅复古的圆形餐桌旁，低头凝视手中的白瓷茶杯，她密如羽扇的浓黑睫毛低低垂着，桌上是内容丰富的英式早午餐。
　　配文：昨晚的 party 太开心了，睡到太阳晒屁股才醒，那就用一份醒神 brunch 开启美好的一天吧！定位：Mandarin Oriental Hyde Park，London。
　　如果不是刚做完倒立，头脑清醒的很，林苑差点就以为，这个正在伦敦的五星级酒店里享受着正宗英式 brunch 的白富美，是她自己！
　　而这个与林苑有几分神似的女人，叫欧阳暖暖，她是林苑的好朋友，也是从伦敦寄快递包裹给她的人。
　　现在是伦敦时间下午一点多，平时没课的时候，暖暖像自己一样总是睡到中午才醒，这不稀奇，更何况昨晚有 party，她肯定玩到两三点才睡……林苑不觉莞尔。
　　紧接着一阵酸涩涌上心头。看来我离开之后，她的生活没有什么改变，而且，似乎，她还更快乐了。
　　在那条动态上，她看到之前在伦敦常一起玩的几个小姐妹都点了赞，评论区也如往常一样，热闹非凡。
　　在点赞和评论之间，她犹豫了几秒钟，然后烦躁地将动态划走。
　　她继续向下翻了翻，日光之下，并无新事，于是再次关闭朋友圈，随手将手机扔进被窝里，整个人瘫倒在瑜伽垫上。
　　突然，她的余光看到床头的地面仿佛有两个亮晶晶的圆点。
　　什么鬼？她转过头，瞪大眼睛，发现那两个圆点就在床脚附近，像是两盏发着幽幽绿光的小灯。四目相对，她才认出，那是老鼠的一对眼睛！而那只老鼠也如她一般，正屏气凝神地暗中观察！
　　“救命啊！有老鼠！”
　　林苑立刻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，噌地一下蹦了起来。
　　韩美丽闻声，抓着扫把冲进女儿的房间。
　　两个女人都面无血色。
　　“妈妈你别过来，我自己来！”
　　林苑一把抢走韩美丽手中的扫把，有武器傍身，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。
　　此时，快递小哥抱着个大箱子走进弄堂，杂乱的弄堂过道容不下他的小车。
　　送完这单就可以下班了，他心情愉悦，一边望着弄堂深处那个烛光摇曳的三楼，一边哼唱着薛之谦的天外来物。他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一场人鼠大战的炮灰。
　　战场不可避免地从林苑的房间延伸至客厅，屋里屋外乱作一团，那幅尚未完成的世界名画差一点就被撞翻在地。
　　在房子里追了几百圈后，林苑终于瞅准时机，打开大门，举起手中的扫把，在空中优雅地划出一个美丽的弧度，将已经晕头转向的老鼠送上了囧途。
　　林苑的爸爸林天海，以前经常带她打高尔夫，无数次重复的挥杆动作形成了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肌肉记忆。
　　“啊哟！……册那！……”
　　门外似乎有人影一闪，然后一声惨叫、一句咒骂，和一连串的撞击声相继传来。
　　林苑哪里知道，她这一记标准的教科书式的高尔夫挥杆动作，不但将老鼠扫地出门，还不偏不倚送到了刚走上三楼正要弯腰放下箱子的快递小哥的……脑门上！
　　快递小哥吓得连忙躲闪，直接连人带箱从狭窄的木质楼梯滚落下去，现在正仰面躺在二楼呜嗷直叫。那个黑乎乎的天外来物，估计会成为他一辈子的心理阴影。
　　“啥宁呀？”
　　二楼的王阿姨推开门，探出半个身子望了望，她烫了一头棕色羊毛卷，额前的头发被发夹固定在了头顶，脸上则敷着厚厚的黄绿色面膜。自打搬回这里来，林苑每次碰见王阿姨，她都在敷面膜。
　　王阿姨先是被躺在自己门口的快递小哥吓了一跳，抬头望见林苑正从楼梯上下来，一脸不满地开口了：“我说小林呀，你们每天在家里都干些什么呀，总是叮叮咣咣的？阿拉要被你们吵死了！”
　　林苑没好气道：“王阿姨，快把门上，有老鼠！”
　　王阿姨“咣”一声关上了门，随即清晰的咒骂从门内传来，“每天都这样，阿拉两口子心脏病要吓犯了！真是一代不如一代！”
　　战败的老鼠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，林苑赶紧扶起了躺在地上直哼哼的快递小哥，快递箱在他身旁，已经摔裂。
　　从裂缝处露出一大片黑色的亮片，在楼梯间的昏黄灯光下，忽明忽暗地闪烁。
　　林苑趴在客厅阳台的玻璃窗上，看见快递小哥揉着后腰，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弄堂口，忍不住笑出了猪叫。
　　“这老鼠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，我们得找物业上来好好检查一下！”
　　韩美丽在一旁嘀咕。
　　林苑不得不提醒她，“妈妈，你忘了，这里是弄堂，哪有什么物业能帮你找老鼠洞啊？”
　　“那我自己找！”
　　经此一役，韩美丽的胆子也大了起来，她拎着拖把探头探脑地走进了林苑的房间。后来，她果然在衣柜后面靠墙角的位置找到一个小洞。
　　快递箱子几乎已经散架，林苑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，挂在阳台的晾衣架上，它们长短不一，风格各异，全部来自顶级奢侈品牌……
　　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，衣服上都沾上了一股奇怪的味道，比霉味儿还要难闻。
　　简陋的晾衣架上挂满奢侈品牌的华服，这画面竟然毫不违和，还有些华丽而破碎的高级感。
　　林苑的目光在衣服上流连，她忆起奢华的往昔。
　　最后，她的视线停留在了一条黑色带亮片无袖连衣裙上，就是刚才从箱子里露出来的那件，某顶奢品牌的 2022 春夏走秀款。
　　几分钟后，她穿着这条裙子走上了顶楼的小露台。说是露台，也只有巴掌大，逼仄而简陋。
　　外面依然潮湿闷热。
　　在露台上，可以远眺东方明珠和陆家嘴三件套的顶部，那几座地标性建筑在薄雾中若隐若现，魔性十足。
　　视线拉近，跃入眼帘的是一座大都会风格的庞大建筑群。
　　那是位于复兴中路，毗邻新天地，距离她家不到十分钟车程的顶级豪宅小区——翠泊天地。
　　小区由知名西班牙设计师设计，首期打着黄浦第一豪宅的旗号，开盘仅十秒钟就宣告售罄。迄今，翠泊天地在附近地块已经开发了三期，每一期开盘都是魔都高净值人群的一次狂欢。
　　小区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亮着灯，把上方的天空都染亮了。可一期中央，那座楼王的顶层，始终漆黑一片。
　　林苑扶着已经掉漆的弧形栏杆，深深吸了一口气，她光洁细腻的肩膀跟随呼吸微微颤动，裙子上的黑色亮片在月光下泛着低调而优雅的光泽。
　　她嘀咕着，不知道那座豪宅的新主人，是谁呢？